

《升起潜望镜》第七篇 在太平洋上
李忠效

在太平洋上
一
要不然我现在怎么也不会在这神经兮兮的太平洋上百无聊赖地漂泊。蓬皮杜说:“人在一生中有些时候只能听从命运的支配。”这话对极了。高中毕业考大学,我喜欢文科。老师却劝我报理科。第一志愿我报的是省里的一家工程学院,老师擅自给我改了海军××学院。我没有怪她,因为我知道她的头一个丈夫是个海军,在十多年前的一次海战中阵亡了。她一直在深深地怀念她的前夫。上高中时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她很喜欢我,对我要求也很严格,像管她自己的孩子似的。我经常发现她老用一种失神的目光注视我。不知为什么。有一次我忽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是不是哪儿与她先夫长得有点像?我一直想找她看看她先夫的照片,没敢。我想从她与先夫生下的孩子脸上寻找那位烈士的影子,可是他们没有男孩,只有两个女孩,而且一律象母亲。她想把我培养成为一名像她前夫那样的驰骋海疆的海之骄子?听说我报考了军校,父亲和哥哥满支持,但母亲不乐意。等录取通知的时候,母亲给我准备了许多东西。可录取通知一到,说什么都不用带。母亲望着她亲手准备的东西默默地流泪。送我走的时候,老师也来了,她显得很高兴,当时我真不知道让她流泪让母亲高兴是不是更好一些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穿上军装,稀里糊涂地走进海校,现在又稀里糊涂地漂到太平洋上来了。我脑子不笨。在海校里的学习成绩和在上高中时一样,不错。这次是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随舰实习,然后就要分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大方向是定了,离不开海,离不开一万八千公里的海岸线。在不少人的心目中,海上生活极富浪漫色彩,充满了惊险和乐趣,其实,世界上大概再没有比海上生活更枯燥、更乏味、更平淡无奇的了。恍恍惚惚的晕眩,麻麻木木的味觉,反反覆覆的神聊,空空荡荡的蓝天,浩浩瀚瀚的海水,几乎组成了我们全部的生活。哪怕一点在陆上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譬如偶尔跃上甲板的一条飞鱼,海面上不知从哪漂来的一只破旧的渔标,或者天空中的一抹淡淡的彩虹,都会使我们热情注目,无限感慨。然而,飞鱼并不常有,渔标更是少见。相比之下,倒是彩虹来得多些。我说太平洋神经兮兮的,一点都不夸张。一会风,一会雨,一会又赤日炎炎。雨下起来像老天爷撒尿,一阵就过去了。然后便是彩虹。老天爷大概多吃了西瓜,尿得很勤,因此我们就不断地有彩虹看。不过看得多了也就不新奇了。尽管如此,还是比什么没有强。多亏了太平洋神经不正常。如果它成天一本正经,那就该轮到我们神经不正常啦。所有的一本正经都是乏味的。长久的乏味最折磨人的神经。小不点儿拿了三个啤酒瓶子走进住舱,兴致勃勃,满面春风,嗓门挺大地冲我喊:“茂生,怎么老在床上躺着?快到赤道了!”我乜了他一眼,没动,也没吭。他也没再睬我,把瓶子往床上一放,闷头忙活起来。我知道他又准备放漂流瓶了。在进入太平洋的时候他已经放过一回了。海和洋的界限在视觉上是分不清的,只有航海仪器分得清。进入太平洋那天是中午。我们谁也没睡午觉,都聚在甲板上想看看太平洋是什么样子。一点零五分,舰上汽笛长鸣,于是我们知道现在进入太平洋了。这时候的第一个心理感觉是,太平洋的水格外清,海平线格外远。我们一群人正手足无措不知该干点什么,只听咚咚咚,三只瓶子落入海中。是小不点儿扔的。他就站在我们旁边。先头我们谁也没发现他手里提着瓶子。小不点儿故作镇静地望着洋面,没反应,像是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干嘛放三个?”另一个学员自作聪明地说:“三个不好。”小不点儿平时就挺牛气。别看他个子不高,一头黄毛,甚至还有点口吃。但是他很有点自命不凡。他喜欢写诗,据说已经写了好几本了。他的字写得特小,眼神儿不好的人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他的诗我一首也没看过,据说他的诗都是属于大学时代的马克思写给燕妮的诗那种性质的。因为没看过他的诗,那么他的诗写得怎样也就无从得知了。不过据传他有一个女朋友,半道儿想和他拉倒,他就写了两句诗送她:那姑娘看了大受感动,马上与她重修旧好。据说,他现在有三个关系密切的女朋友。这些都是听人说的,不算数。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倒是在他扔掉的一个纸条儿上看到这么一句话:可能是为放漂流瓶而写的,不知他三个漂流瓶里是否都是同样的内容而写着三个不同的名字?看来他准备在赤道上再放一次。这种几百年来不知被多少人玩俗了的游戏,我是不屑于去玩的。然而他却玩得十分上心。一点不像个本科生军校学员,倒像个刚上中学的小毛孩子。是他的诗人气质在起作用?一般说来,诗人都像这太平洋,神经兮兮的。“喂,小不点儿,”我从床上爬起来,想和他寻开心,“我作了一首诗,叫《漂流瓶》,背给你听听。”然后也不管他想不想听愿不愿听,就摇头晃脑吟道:小不点儿听了微微一笑,不气也不恼。一声没吭,甚至都没抬头看我一眼。我感到好没趣儿。这小子涵养极好,从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有人和他开玩笑说:如今姑娘找对象都爱找大个儿,像他这样,整个儿一个三等残废。他说:你们错了,科学家考察证明,小个子比大个子长寿。大个子都是短命鬼。女人们哪个愿意当寡妇,以后还是小个子抢手。没准儿他有三个女朋友的传说就是从这儿开始出现的。巧了,他偏偏要放三个漂流瓶。那传说没准儿是真的。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二嫚风风火火跑进舱,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茂生,小不点儿,洗淋浴啊。”我们两个无动于衷。小不点儿在弄他的漂流瓶,我在看一本茨威格的小说。我们都没二嫚那么爱干净。他几乎每雨必浴。二嫚爱干净在我们队是出了名的。他特爱洗衣服,一件白衬衣穿上身从不超过三天,深色衣服也从不见污渍。他的裤子总是裤线笔直,每次脱下来都要精心叠好放在枕头下面压着。他的皮鞋也总是锃光瓦亮,一尘不染。他还特爱洗屁股。在学校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基本天天坚持不懈。每次洗完还要在腋下和裤裆里喷几下香水儿。到了海上就不行了,淡水有限用起来没那么方便。出航前队长特别嘱咐他,到了海上要节约用水。对我们这帮邋遢鬼则根本不用操心。自出海以来,二嫚是成天叫“身上都馊了,身上都馊了”,可我们谁也没闻到他身上的馊味儿,倒是常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闻到一种通常只有女人身上才有的清香气。他比我们谁都活得仔细。每次来雨,他几乎都不放过这天赐的良机。二嫚麻利地剥光衣服,露出了一身的腱子肉。凭良心说,二嫚除了爱干净,其他方面并无女人特证。他是南方人,南方人爱干净也可以理解。只因为一位山东籍的同学不知怎么忽发奇想叫了他一声二嫚,于是大家也就跟着叫起来了。我想大家也都没有恶意,一群“海和尚”在一起也就为了开心好玩儿。可他脸皮薄,不愿让人这么叫他,有几次还和入红了脸。现在当面叫的不多了,都在背后叫,也常有人不小心当面叫走了嘴的。大雨说来就来了。雨点有铜钱儿大,砸着甲板噼哩啪啦地响。犹如一群技艺不佳的鼓手在乱敲军鼓。“嗨!洗澡喽--”二嫚光着脊梁,只穿了一条八一大裤衩子乐颠颠地跑了,丢下一串擂鼓般的脚步声。舷窗外不时有光着上身的水兵跑过。看来爱干净的不止二嫚一个。在遥远的天边隐隐响着闷雷,像碾石在碾盘上干滚。哧啦,阴暗的天空亮起一道紫色的闪电,那形状颜色很是美妙。只见小不点一步窜到舷窗前,情不自禁地吟道:“鸽灰色的天空,亮起一道紫罗兰色的闪电……”
在太平洋上
四
军舰跨过赤道之后,我的一双布鞋失踪了。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惩罚我。别的人都没丢鞋,为什么偏偏丢了我的?我知道我得罪人了。过赤道时,舰上专门举行了过赤道仪式,那情景可比进太平洋时热火。先是舰员在甲板列队,军乐队奏国歌,然后汽笛长鸣。再后就乱了阵。有往海里放漂流瓶的,有往海里扔手绢扔鞋的,我什么也没扔,袖手旁观,看戏一般。看戏比演戏有意思。一个扔了鞋只好打着赤脚的学员,在滚烫的甲板上一跳一跳地走到我面前,好奇地问:“茂生,你也没个表示?”我说:“倒不是舍不得一双破鞋,只是不愿意那么做。好几年以前,我国海军的一支混合编队首次过赤道时有不少人往海里扔鞋子,意在‘赤道上留下了我们的足迹’。这种事第一次出现是壮举,现在就有点效颦之嫌了。”我发现有不少人用不满的甚至可以说是敌视的目光盯我。接着我的放在住舱床前的布鞋就失踪了。我想一定是有人帮我“效颦”将之投入了海中。我装得若无其事。如果我咋咋呼呼,那些小子一定会拍手称快,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我毫不在乎,叫你们觉得没意思。这点心眼儿我还有。天海无际,四下空旷,连个海鸥都没有。好像满世界只剩下我们这一群活人了。孤独,集体孤独感。小不点儿没再弄漂流瓶。二嫚洗澡似乎也不那么积极了。赤道的太阳真毒,我们都躲在住舱里不敢出来。几个人轮流站在舷窗前望着平静的毫无生气的海面发呆。一切一切都没意思透了。所有的实习内容也是枯燥无味的。我们在教员指导下或者搞海图作业,或者用六分仪测天,就那么些玩意,三遍两遍也就轻车熟路了,哪还用老来?不过每次我都装得挺认真,因此教员挺喜欢我,队长也挺喜欢我。我一直认为我可以写小说。写小说什么形象都能塑造。塑造一下自己的形象有什么难的?吃过晚饭,我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在甲板上溜达。太阳已经偏西,从东边吹来的海风凉津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的太平洋上独有的气息,凭良心说,很是惬意可人。赤道上的黄昏很美,那才是真正的云蒸霞蔚。小不点儿看得眼睛都直了。而且面部表情异常丰富,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绝妙的句子。在最高一层甲板上,有一个同学在弹吉他,最近他刚得个外号叫“靠边站”。这个称谓一般人怕难以理解。他长得有点像《霓虹灯下的哨兵》电影里的赵大大。以前是有人叫他赵大大的。不久前他的女朋友把他甩了,于是我们取电影中陈排长的一句台词:黑不溜秋,靠边站。就叫起“靠边站”了。这家伙人高马大,足球场上犹如一辆重型坦克,合理冲撞势不可挡。他不仅四肢发达,头脑也很发达。有一次我们讨论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他说:“和平,那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愿望。所谓和平不过是两次大战之间的相对平静状态而已。和平决不是几个和平主义者咋呼几声就可以实现的东西。从社会发展的进程来看,战争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从当今世界形势来看,战争也是受政治、经济以及其它社会因素的影响每时每刻都存在着的。我认为,作为军人,就不该去奢谈什么和平,而只应谈战争,一心一意集中精力去研究战争。只有赢得了战争,才能赢得和平。历史都是用战争写成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历史的创造者!”他的话大受队长的赞赏。队长更是一位“战争狂人”。队长说:“作为男人,生来就是为打仗的。男人的天性就是好战。为什么男孩子从小喜欢玩刀枪剑戟飞机大炮?为什么男孩子最爱看战斗故事片?为什么男孩子比女孩子爱打架动武?这些都说明了男人的天性就是好战。冲锋陷阵之时才能看出男性的雄健,血与火之中才能看出男人的价值。小子们,为你们是男人并且投身于军旅而感到自豪吧!”那一阵子,我们一个个让队长煽动得真有点热血沸腾、壮志冲天。恨不得都能去老山前线拼杀一阵,领略一下作为军人的快意雄风。可惜我们是海军,永远上不了老山。海上无战事。渐渐我们的热情也就降下去了。每天只感到生活的乏味。别人有女朋友,可以写信等信,给生活加点佐料。我没有。于是比别人更多几分枯燥。没有也好,免去了像“靠边站”被人当鼻涕一样甩掉的苦恼。这“靠边站”堂堂一条汉子,上了战场一定是所向无敌的,在一个弱女子面前却吃了败仗。而且他感情如此脆弱,简直叫人难以想象,整个儿一霜打的茄子――又黑又蔫。以至于我们都不忍心叫他“靠边站”了。他的吉他弹得不错。他怀里的那把“百灵”牌吉他,据说就是那女朋友送给他的。出航以来,只要一有闲空他就抱着它,像是搂着他的情人。翻来覆去弹着一个旋律。开始我们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是哪首歌里的。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一首插曲中的一句:大概是出于同情心,我谁也没告诉。不知别人知不知道。今天,他又弹起了那个乐句,眼睛望着天边的晚霞,大概又想起了那断了瓜秧的遥远的哈密瓜。我想过去安慰他几句,这时只见我们队长像忽然从天上落下来似的出现在他的身旁。于是我悄悄走开了。心想,在感情问题上队长和他大概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听人说,队长今年33岁,刚结婚。在此之前,他谈的对象大约有一个排。也搞不清到底谁看不上谁。队长家住深圳,他出来时那里还是一片荒野,现在已是大名鼎鼎的特区了。随着政治与经济形势的变化,那里的人的价值观念也在起变化。他感到最明显的是,他这个小军官不值钱了。姑娘们一见面都能看上他--人是没说的,既英俊又魁梧,广东男人难得有他这形象,我怀疑他不是纯正的广东人血统--但都有个附加条件:转业回来才肯嫁他。于是他便一个个地“拜拜”了。部队驻地也有愿意嫁他的姑娘,但也希望最好能早点跟他去深圳。于是他又一个个地“拜拜”。他发狠地说:“只要部队不让我走,老子宁肯一辈子打光棍,这套军装穿到死!”他说:“回去干什么,做买卖?老子三十来岁了还得从头学!犯得着吗?有人说一等智商的经商,二等智商的从政,三等智商的当作家。军人是几等智商?要我说,是特等!老子就是特等智商!"后来,家乡一位年轻的女经理不知怎么忽发奇想,要找个是党员有事业心的军人为偶。于是就找到了他。现在,我们这位具有“特等智商”的队长阁下能和“靠边站”谈到一起吗?夜里刮了一场大风,军舰在风浪中晃得很厉害,在风浪最大的时候,一台主机发生故障,搞得大家好紧张。据说船只在大风浪中失去动力弄不好就会翻掉,许多晕船的人吓得都不晕了。我还行。本来我就不怎么晕船。天亮时风停了,洋面也平静下来,只有那些光滑的长浪精疲力竭地从远处涌来,又向远处涌去。停了伡的军舰在长浪的推动下懒洋洋地摇动着身躯,随流漂荡。舰上机电部门的同志在抢修主机,我们实习队的人也帮不上忙,就都凑到甲板上神聊,太阳刚刚从海面升起三竿,不热。所以甲板上东一堆西一堆聚了好多人。太平洋上聊大天,是真正的海阔天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离军舰不远的地方,果然有一条两米多长的大鲨鱼在悠哉悠哉地游动。仿佛要把它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探察个明白。“茂生,”队长兴冲冲地拍了我一掌,“你去炊事班要块猪肉,我去做个鱼钩,咱们钓它一家伙!”说完,径自跑开了。炊事班长和我是老乡。我去时他正好在切肉。听我说明情况,他便大大咧咧地顺手拉下一块白花花的肥肉丢给我:“反正肥肉也没人吃。”不一会儿,队长拿着一个用小手指粗的钢筋弯成的鱼钩笑哈哈地跑来。那鱼钩简直不能叫鱼钩,准确地说是个扁担钩,钩上挂着手指粗的麻绳。“你们等着瞧吧!”队长非常自信地说,把猪肉挂上钓钩,用力甩了出去。鲨鱼像嗅到了肉香,很快就游了过来。它用机警的怀疑的目光盯着肉饵,游了两个来回。像是总也下不了决心。最后终于受不往肉香的诱惑,忽然白肚一翻,撒了个欢来,猛咬肉饵。于是我、小不点儿、二嫚――不知什么时候“靠边站”也来了――一起拉绳,开始了一场人和鱼的较量。不久前,那傲慢的光滑的长浪目空一切地在洋面上散步,悠哉悠哉。此刻,一走近鲨鱼便乱了脚步。这家伙劲儿真大,尾巴一摇,白浪翻滚,能把我们晃一个趔趄,直感到大洋都在颤抖。我们几个像是被它激怒了,或者说是被它拼死拼活的劲头感染了,我们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暗暗发誓要与它决一死战。这时刻我心里掠过一阵从未有过的难以描述的拼搏快感。我想这大约跟战场上的那种厮杀感觉差不多。甲板上聚满了围观的人,与其说他们插不上手,不如说他们更愿意看热闹。他们成了我们这场人与鱼“拔河赛”的啦啦队,号子喊得震天价响,给这沉寂的大洋增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气。终于,鲨鱼被我们拖出了水面。一出水,它的能量就小多了,也温顺多了。乒乓球一般大的两眼充满了悲哀。然而我们全然不顾,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在我们将要把它提上舷边时,它忽然来了个凌空摆尾,只听呼地一声,手中的绳子一沉又一轻,鲨鱼脱钩落入水中。大家一起扑到舷边,只见白色的浪花和水沫消失之后,湛蓝色的海水中漂浮出一缕淡淡的血迹。接着鲨鱼从水下缓缓地浮了上来。它的上唇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灰蒙蒙的眼睛射出愤怒的光芒。看样子它并不想逃走,仿佛在默默地沉思着什么。忽然它在水中翻腾起来,像是要复仇。“让我来!”“靠边站”更是当仁不让。二嫚不太情愿地松了手。鱼钩又放下去了。我担心那鲨鱼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再不会咬钩。岂料肉饵刚刚着水,它又毫不犹豫地冲将过来,义无反顾地一口咬住钓钩……在场的人几乎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像刚才那样大呼小叫,不知是被它不屈不挠的拼搏精神所感动,还是对它的疯狂行为不理解?既然已经咬了钩,我们就不能轻易放过它。这次我们没有急着收钩,而是可着劲儿让它在水中折腾。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残忍,倒是为我们这次总算有了制服它的高招儿而感到快慰。绳子收收放放,我们的心随之去去来来。残忍有时也是蛮开心的。终于,它累了,不再挣扎。大洋也跟着平静下来。目空一切的光滑的长浪又恢复了先前的傲慢,又在这刚才还是水花四溅的战场上漫步了。这次我没动手,却也感到很累,仿佛是替鲨鱼感到累。我们没怎么费劲就把它拖了上来。它躺在甲板上,还没死,两腮一启一合,大口喘气。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彩。不知为什么大家看着它全都沉默不语。我没敢看它那双愤怒的眼睛,蹲下身取下鱼钩,那块肉饵不见了,可能已被它吞食下去。“我看还是把它放生吧。”队长沉思着说,忽然一笑,“是条好汉!”没有人对队长的意见提出异议。反正我们已经胜利了,放它一条生路也算是不虐待俘虏。不知它是否明白了我们的意思,我觉得它那目光柔和了许多。于是它又回到了水中。它入水时溅起的水花像礼花一样美丽。水面平静时它的旁边出现了一把吉他,一看便知,是“靠边站”的女朋友送他的吉他。他给扔了。我看见他神情庄严,目光冷峻,很有一种壮士的威仪。主机修好了,螺旋桨的叶片搅碎了太平洋的蓝色披风,军舰缓缓向前驶去。那条还没有恢复遨游能力的鲨鱼和那把“百灵”牌吉他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又没事干了。等待我们的仍然是乏味和枯燥。忽然我想起应该给我的老师写封信,把这些天来在太平洋上的经历和感受告诉她。或许她会告诉我点什么……
